荒木浩 || 古典文学中的“舍身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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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载于ICL Vol. 7 No. 3 Autumn 2024
作者简介:
荒木浩(あらき ひろし),大学共同利用法人、人间文化研究机构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研究部教授,研究日本古典文学、《源氏物语》等。
摘要:《今昔物语集》中的忠明跳落谷底不死的故事、佛典中萨埵王子舍身饲虎的故事和波罗国的须太那太子布施等的故事,呈现出东亚世界独特的佛典传播与接受史。佛教在印度形成时,“孝”的思想是不存在的,而传播到中国后,在中国的思想里,“孝”与“恩”的思想深深扎根,佛教思想在中国传播和接受的过程中,因此带上孝顺与报恩的思想。从儒教的伦理来看,萨埵王子的舍身饲虎是“不孝”的。《三宝绘》须太那太子的故事强调了须太那太子出于对母亲的依恋才回国,传播了孝顺的观念。日本通过各种孝子故事接受中国的孝顺和报恩的思想,通过对《源氏物语》古注如《紫明抄》与《河海抄》等相关资料的分析,可知日本在接受从中国传来的佛教思想时,试图协调孝顺、报恩与印度佛理的冲突,在这一思想背景下,出现了为父母牺牲的孩子不会真的死去,还会得到意外的祝福这样的孝子故事,这一孝子故事融入了日本的文化。
关键词:古典文学;中国;日本;孝顺;思想
一、舍身的投射意义——从清水寺的舞台出发
记得在某次选举中,有竞选者声称“以舍身投崖的决心去挑战。”从悬崖上跳下来很危险啊,这么想的话,在另一次选举中,出现了一位宣称要以从富士山上跳下来的决心来参加选举的人。如果这样的话,自己要以从珠穆朗玛峰跳下去的决心来参加选举,参加选举的竞争对手也许会这么说。这听起来很像孩子气的大话。虽然难耐陈腐之感不想提起,但不得不承认,这些话的前提背景是“从清水的舞台上跳下来”(藤井乙男《谚语大辞典》,有朋堂,1910年)这句谚语,它的意思是“拿出勇气来做出决断”(同上)。实际上,在江户时代,每年都有人从清水寺本堂的舞台跳下来。当时被称为“飞落”。望月麻衣的小说《京都寺町三条的福尔摩斯4》(双叶文库,2016年4月)里也提到了这一现象:“事实上,出于‘许愿’跳下清水寺本堂舞台的人挺多的。文献上也残留了一些记录。江户时代有两百人以上跳了下来”,但是,“让人意外的是,生存率竟然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望月提到的“文献”,是指20世纪90年代推进调查的《清水寺成就院日记》。横山正幸编著的《实录〈从清水的舞台跳下来〉——读江户时代的〈清水寺成就院日记〉》(2000年,横山正幸)里,有从元禄七年(1694)到元治元年(1864)的记录,熟读并读懂保留了148年记录的《成就院日记》,就会发现,“飞落”是一个特殊的值得分析的重要的研究对象。近年来的相关语言表达,大体是基于横山的书。
清水寺本堂・舞台
但是,《实录〈从清水的舞台跳下来〉》记录了23起飞落事件(有一位女性跳了两次),相同的,横山的《京都清水寺参诣曼茶罗》(清水寺,2008年)里,记录了235起飞落事件。现在通用的是后者的数字。另外,《实录〈从清水的舞台跳下来〉》,引用记为飞落的日记条文,一一标注序号比较方便,跳台未遂、疑为跳落事件的都包括在内,而且,不仅在清水寺的本堂,从里院的舞台跳下来的也算在里面。不应该这么随随便便地统计出235这个数字。横山还说“假设年平均飞落事件有1.6起,那么江户时代总计有424起飞落事件。”(《实录〈从清水的舞台跳下来〉》)这一判定更具参考价值。
《日本经济新闻》大阪晚报《关西评论》(2013年11月19日)的特集记事(田村广济)刊登了一幅描绘着一位撑着伞的华丽女子,飞舞着从清水寺的舞台跳下来。这样的浮世绘的图样中,有着戏剧的影响。近松门左卫门评判由净琉璃改编为歌舞伎,在京都上演的《一心二河白道》时说,作为清玄樱姬物语中的一出戏,大受欢迎。日本宽政五年(1793)初次上演的《遇曾我中村》里有“我们花了不少功夫,去表演樱姬收拾好木屐与随身携带的东西,撑着伞从舞台上跳下来。”(横山正幸前揭书)在《成就院日记》里有模仿戏剧,像浮世绘所描画的那样,撑着伞跳下来,整理好木屐等东西再跳下去的事例。这些都加倍地煽动了舞台跳落事件的流行。
2015年4月,《清水寺成就院日记》开始翻刻出版(法藏馆)。报道这一事情的《产经新闻》(2015年4月21日)的记事里,也写了清水寺舞台飞落事件。之后,相关内容也在电视上播出,就这样,清水寺舞台飞落成为一个话题。但是,清水寺舞台飞落事件有高达八成被救起来的这一说法,与表明挑战选举的决心时说从悬崖到珠穆朗玛峰的过激体现,二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并不明确。
望月麻衣说:“(清水寺舞台飞落是因为人们觉得)把命托付给观音,跳下去的话,命也会得救,心愿也会实现这一民间信仰。但是,明治时代好像出台了禁令(不允许人们再从清水寺舞台跳下去)(前揭《京都寺町三条的福尔摩斯4》。”这一点在前文提到的横山的那本书里有详细的考察,《成就院日记》里经常使用“心愿”这一词语。京都府是在日本明治五年(1892)八月发布清水寺舞台跳落禁令的。
关于“把命托付给观音,跳落下来,命就会得救,心愿就会成真这一民间信仰”在前面提到的横山的那本书里追溯到平安时代的舍身往生和观音信仰的普陀洛迦山渡航,但是,清水寺舞台飞落而下的古代的例子,提到了检非违使忠明的故事。这里把《今昔物语集》中的故事录于下:
很久以前,有一个名叫“忠明”的检非违使。他年轻的时候,在清水的桥殿与京城里的一伙少年发生争执。这伙少年拔出刀堵住忠明要把他杀死,这时候,忠明也拔出刀,逃往本堂的方向。这伙少年从本堂东边挡住他的去路,他无法逃向本堂,只得抄起窗板下的窗扇叶夹在腋下,朝着前面的山谷一跃而下。窗扇叶兜着风,忠明仿佛小鸟一般慢慢落下来,逃走了。这伙少年惊奇地看着谷底,目瞪口呆。忠明认为在京城那伙少年拔刀逼向他的时候,他能够逃生,完全是因为他奔向佛堂的时候祈祷“观音菩萨救救我”。忠明对人说起这件事,特录于此。(《今昔物语集》卷19“检非违使忠明清水寺遇敌逃生故事第40”,《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下划线为笔者所加。)
今昔物語集本朝世俗部(上)(角川文庫黄6-3)
这里确实写了“请求观音帮帮我”这样的心愿。但是加了下划线的句子是《今昔物语集》独自加上去的。同样收录了这个故事的《古本说话集》下卷第49个故事“清水寺菩萨应验“少年落谷得生还”(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宇治拾遗物语》第95个故事“检非违使忠明事”(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这些故事都没有与《今昔物语集》中“观音帮我”相当的语句,这些故事只描写呆呆地目送忠明的少年,就这样结束了这个故事。
另一方面,《古本说话集》下第49个故事里,接着忠明的故事的另一个故事里,还有《今昔物语集》第19卷接着忠明故事的,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又,不知什么朝代,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在清水寺佛堂前俯视谷底,忽然,她怀中的孩子不知怎么的掉下山涧。女人焦急无奈地双手合十,向着佛的方向说:“观音,救救孩子吧。”结果那孩子稳稳地躺在谷底一堆树叶上,一点儿伤都没有,那位女人喜出望外。人们看到了,称奇不已。(《古本》)
《清水女子,落入前谷不死语第41》
很久以前,不知道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情,有一位来清水寺参拜的女子,她抱着幼小的孩子站在御堂前俯视谷底,忽然,孩子不知怎么的不小心掉下山涧。她看着孩子落向谷底,无计可施,只能向着御堂的方向,合十双手,向佛求救:“观音,救救孩子吧。”一会儿想着“那孩子死了”,一会儿又想着“看看到底怎么了”,茫然无措的时候,她看向谷底,出于观音的慈悲怜悯,那位落到谷底的孩子毫发无伤,躺在谷底一堆厚厚的树叶上。那位母亲喜出望外地抱起孩子,哭泣着向观音礼拜致谢。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啧啧称奇,把这事儿传开了。(《今昔》)
上述引用的两则故事都有“观音救救孩子”这样的句子。好不容易《今昔物语集》第40则末尾的划线部分,就像《古本说话集》那样,后续的故事原文分成了两个故事,为了不让前面部分的故事漏了“观音救救”这样的话语,所以重复地增加了后面的故事。但是忠明把窗扇叶当作降落伞来用,调动自己的智慧,脱离危机。所以如果像《今昔物语集》那样补上划线句子的解释,这个故事流传开来,就忽视了忠明莽撞的“勇气”这一要素。《今昔物语集》不时这样增写,正是出于编者的聪明吧。
忠明听天由命,把“生命托付给神佛”,纵身跳下。这是忠明向着不确定的未来,追求眼前的救助。这就是正如本文题目所示的那样,是一种具有投射意义的行动。作为观音信仰的一种,历史悠久的补陀洛渡航传说,与江户时代流行的投身飞落的事件稍有不同。本文将在较为广阔的视野下研究这样的“投身”的问题,同时,在笔者的共同研究课题提出的“投射意义”的文脉中论述“投身”的行为寓意。
二、萨埵王子“投身饲虎”与雪山童子“施身闻偈”的异同
作为古老的原像,法隆寺的玉虫厨子上所描绘的画面选取了两种舍身故事,后面会提到。这些都是投身于与轮回不同的未来、追求菩萨行救赎的故事。
法隆寺玉虫厨子的须弥座右侧描绘的萨埵王子“投身饲虎”的图像,被认为作于8世纪以前。图像据云无识旧译的《金光明经》,由于这个故事与后面的论述也有关系,所以这里引用义净翻译的《金光明最胜王经》第10卷,舍身品第26所收的故事,以确定这个故事的具体内容:
世尊对着大众,不仅讲述前品的长者子流水的众鱼救命的菩萨行,也讲述过去舍身之行,如是因缘,可共观察。世尊以神通之力,使舍利从地中涌出。对着阿难陀诸人讲述舍利往昔因缘。过去世时,有一国王名曰大车。大夫人诞生三子,长子摩诃波罗,次子摩诃堤婆,末子摩诃萨埵。三子离开父王,入大竹林,遇到刚诞下七子,饥渴瘦弱的母虎。此时,只有末子萨埵王子生出怜悯之心,脱下衣服挂在树枝上,登上高山,投身于地,以竹刺头流血,饲饥虎以自身,救虎命于饥渴。虎果食萨埵王子肉身,唯余残骨。时大地震动,太阳无光而暗。两位兄长王子啼泣悲叹,大夫人、国王知此事后悲咽不止,闷绝于地。众人遂收萨埵王子遗身舍利于卒塔婆并加以供养。世尊说此舍利即为当时萨埵王子之舍利,又以颂述同义。王子即释尊自身,大车王为净饭王,大夫人即摩耶夫人,两位兄长王子为弥勒与文殊,母虎是大世主(摩诃波阇波堤),虎之五儿是五比丘、二儿是目连与舍利弗,本品(舍身品)述说菩萨舍身行的有名的舍身饲虎之事,也散见于其他佛经,本经文辞富于光彩且详细。(佐伯俊源《金光明最胜经的思想与流传》)
此外,与玉虫厨子相对的左侧这边,有一幅相似的舍身图,描述的是雪山童子“施身闻偈”的故事。这是基于《大般涅槃经》胜行品(南本卷十三,北本卷十四)而说的故事。
这是释迦前世作为年轻的婆罗门在雪山(ヒマラヤ)修行时的事,释迦在山中遇到了形相恐怖的罗刹,听到了罗刹唱“诸行无常,是生灭法”这两句揭示人生真理的话,恳求罗刹教示接下来的两句,哪怕舍弃自身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如约定的那样,听到了后两句“生灭灭已,寂灭为乐”的童子,为了后人而在石上刻上这几句偈,然后想把自己的命交给罗刹,从山上跳下。但是,事实上罗刹是帝释天的化身,帝释天恢复原形,接住童子的身体,称赞其求道的热情。
(秋山光和《玉虫厨子、橘夫人厨子的绘画》)
玉虫厨子绘中的雪山童子与萨埵王子从高高的山崖上投身而下,画出了同样的舍身的姿态。“想把自己的命交给罗刹,从山上跳下”(前揭秋山论文)说的是雪山童子施身闻偈图。萨埵的舍身饲虎图大概可以分为三个画面:“在崖上把自己的衣服挂在树枝上的萨埵王子(以下A)、从崖上投身而下的太子(以下B)和“在竹林中施身于老虎母子而绝命的太子(以下C),画面按照这样从上而下的顺序排列。”
这两个故事被源为宪(?—1011)的《三宝绘》(日本永观二年[984]11月序)收录在记载着言说“佛宝”的本生谭的上卷,第10话是雪山童子,第11话是萨埵王子,以这样连续的方式排列。虽然这样的排列方式也是按照玉虫厨子绘的方式邻接排列,但故事的形象有不同,确定二者是否具有对称性时,需要多加注意。
《三宝绘》(以下引用出自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第10话记述雪山童子的故事时,增加了有别于《涅槃经》的一些资料。童子念着“舍身”得闻雪山偈,把自己温暖的肢体捧给饥饿的罗刹鬼。“此身终有一死,无一功德可言。今日为法得舍此秽身,日后成佛可得妙净之身”,“樊王、帝释、四大天王、十方诸佛菩萨皆为证人”。从罗刹处得偈的童子在石上、壁上、道旁的每棵树上到处写上了偈,“稳如生根,后来人必见此偈,童子即爬上高高的树上,纵身跳下,落到罗刹面前”,就这样,他从树上投身而下。但是“他的身体还未落到地面,罗刹就变成了帝释天的形貌,接住了他的身体”,把他救了下来,稳稳地放在“平坦的地方”,帝释天从死亡边缘把他救了回来。
《三宝絵注好選》馬淵和夫,小泉弘,今野達
第11话的萨埵故事的末尾有“见最胜王经”,来源于义净翻译的《金光明最胜王经》中的这个故事。萨埵王子亲眼看到了竹林中产下七子而饥渴疲惫的母老虎,悟到“舍我此身,正当此时”。萨埵想着“臭秽此身”“当舍去,当道惠圆满,功德普严,求得净妙佛身。”萨埵走向林中老虎所在处,把衣服挂在竹枝上,唱诵无上道偈,说应受这大慈悲,“于虎前卧下,委身于虎”,面对由于慈悲之力而不欲吞食的虎,萨埵用干枯的竹刺穿自己的头,血流不止,靠近老虎,虎终于舔血食肉,唯余残骨。萨埵的两位兄长见大地震动日色无光,花从空中降下的异变,“这是我弟出于慈悲投身饲虎”与“从空中(异变)得知”,走到弟弟流血死去的地方。萨埵的舍身一事也被告知了父母,悲痛不已的父母确认了萨埵去世之后大受打击,一时气绝昏倒。淋水后苏醒的二人,悲泣不已,收集了萨埵的遗骨放在卒塔婆中。
实际上,“王子摩诃萨埵还入林中,至其虎所。脱去衣服置于竹上,作是誓言(中略)是时王子作是言已,在饿虎前委身而卧。由此菩萨慈悲威势,虎无能为。菩萨见已,即上高山,投身于地。复作是念,‘虎今羸瘠,不能食我。’即起求刀,竟不能得。即干竹刺头出血,渐近虎边。”这是《金光明最胜王经》的故事构成,其中有令人注意的矛盾之处。把衣服挂在竹子上,在饥饿的老虎前委身于地,老虎由于慈悲之力不肯吞食,到这里与《三宝绘》是一样的。此后,萨埵登上高山纵身跳下,但似乎毫发无伤。于是他作如是想,老虎疲惫瘦弱,连吃我的力气都没有了吧。所以萨埵用竹子伤了自己。冒着生命危险纵身跳下却毫发无伤怎么看也有些不自然之处,以高丽大藏经为底本的大正新修大藏经的本文是这样解释这一矛盾的:
是时王子作是言已,于饿虎前委身而卧,由于菩萨的慈悲威势,虎无能为。菩萨见已,即上高山,投身于地。时诸神仙捧接王子,曾无伤损。复作是念,虎今羸瘠,不能食我。即起求刀,竟不能得。即干竹刺头出血,渐近虎边。(波浪线和下划线是引用者所加)
意思是,“投身于地”(画波浪线的句子)的萨埵是由于神仙的救助才毫发无伤的(画下划线的句子)。没有死去的萨埵这次就自我伤害,终于达到了以身饲虎的目的。作为一个故事是合理的,与雪山童子的故事比较起来也提高了其相似性,但是,画下划线的句子“时诸神仙捧接王子,曾无伤损”讲的是神仙救命的题材,这是高丽版独有的部分。西大寺本和宋版、元版以下诸本均无(大正新修大藏经校异,参考CBETA等)。
另一方面,玉虫厨子绘依据云无识翻译的《金光明经》中记载“是时王子作是誓已,即自放身卧饿虎前。是时王子以大悲力故,虎无能为。王子复作如是念言,虎今羸瘦,身无势力,不能得我身血肉食。即起求刀,周遍求之,了不能得。即以干竹刺头出血,于高山上投身虎前。”虽然萨埵在饥渴的老虎面前委身于地,对着不吞食自己的老虎,萨埵用竹刺伤自己,流出血来,然后从高山纵身跳下,这是故事的脉络。投身之后,接着产生了这样的奇迹:“是时大地六种震动,日无精光”,“是虎尔时见血流出污王子身,即舔血食肉,唯留余骨。”老虎终于舔血,吃太子的肉身,这样的话就没有矛盾之处了。
义净翻译的《金光明最胜王经》为了解决自身存在的矛盾,《三宝绘》参照了《法苑珠林》舍身篇第96引证部第二的《金光明经》中的故事。《法苑珠林》可以说是云无识翻译的《金光明经》的基本忠实的引用,但“如金光明经云(中略)是时王子作是誓已,即自放身卧饿虎前。以大悲故,虎无能为。王子念言,‘虎今羸瘦身无势力,不能得我身血肉食。’即起求刀,了不能得。即以干竹刺头出血。是时大地六种震动,日无精光,又雨杂花种种妙香。时虚空中有诸天见,心生欢喜未曾有。‘善哉大士,真大悲者。为众生故,能舍难舍,不久当证清净涅槃。’是虎见血流污王身,即便舔血噉食其肉,唯留余骨。”没有从高山纵身跳下的情节,与《三宝绘》一样,是极为少见的故事。其出典注记虽不同,但《三宝绘》中这一部分依据的资料就是《法苑珠林》所引的《金光明经》。
三、《三宝绘》上卷本生谭所描绘的生与死
在《三宝绘》的上卷,雪山童子与萨埵王子与玉虫厨子绘一样,相邻排列在一起,但从对舍身这一情节的处理来看,二者有很大的不同。把这两则故事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寻找其中的不同的话,还能发现有一个更大的显著的不同。雪山童子投身的时候被帝释天救了起来,免于一死。与此相对的是,萨埵的故事缺乏投身谭的情节,萨埵失去了生命。《三宝绘》上卷·佛宝中有十三个故事,作为释迦前生的主人公,每次超越常轨,冒着生命危险行菩萨行,到第十一则萨埵的故事,身为凡人的主人公没有死过。确认着这一点,再来回头看看《三宝绘》上卷的内容。
前半部分的六个故事是六波罗蜜的故事。第一个故事从“菩萨世世都去檀波罗密”开始,教导有一颗乐于施舍的心非常重要。一个叫尸毘王的国王以自己的身体做赌注,对着鹰,守护着鸠。鹰要求尸毘王舍身施命,国王并没有死。
第二个故事是“菩萨世世行波罗密持戒”,劝说众人持戒。贫穷的婆罗门向一个名叫须陀摩的国王乞讨,须陀摩答应回程时施舍,但他被鹿足王抓住了。国王为了兑现诺言,向鹿足王求得七天的假期,施舍了婆罗门后回到鹿足王处,使鹿足王发菩提之心。须陀摩虽然像太宰治的歌那样赌上性命,但他并没有丧命。
第三个故事是“菩萨世世行忍辱波罗密”,教导人应有忍耐之心。一个叫歌利王的国王带领许多女子进入林中。国王在睡眠的时候,因为忍辱仙人向这些女子说厌世出离之法,这些女子一下子都离开了。仙人忍受着国王的怒火,两臂、两足和两耳、鼻子都被切掉了。这个故事是说无怨无恨可成佛果。忍辱仙人虽然全身遭受责罚,但他并未死去。
第四个故事是“菩萨世世行精进波罗密”,劝说众人要勤勉而不懈怠。波罗奈国的太施太子向贫者施舍,为求海中的如意珠而出门远行,由于老翁的引导而进入了龙宫。太施太子虽得到如意珠,诸龙发誓要取回如意珠。化为人形的海神从太子那里骗取了如意珠,太子为了能从海神处取回如意珠,发愿要汲尽大海之水。天人相通,将要汲到八成的海水时,海神道歉,把如意珠返还太子,太子即向如意珠下拜,众多宝物从天而降。
第五个故事是“菩萨世世行禅定波罗密”,正阇梨仙人总是独自闲居禅定,最后有鸟在他头顶筑巢、孵蛋,最后小鸟都长大飞离了鸟巢。第六个故事是“菩萨世世常行般若波罗密”,讲的是狗宾大臣善政的故事。
第七个故事是流水长者故事,根据《金光明最胜王经》长者子流水品第二十五的下面这则故事而写。持水长者子流水在旅行时,发现“有一个名叫野生的大池干涸了,池中生息的成千上万的鱼就会死去”,“慈悲心起的流水,为救众鱼而祈求天自在王,借用二十头大象,背负着装满水的皮囊,运往野生池。水注入池中,水量回复原来的水平,另他拜托父亲持水长者运来食物,把这些食物给鱼吃。”(根据前揭佐伯的解说)。
以下是舍身故事的继续。第八个故事是波罗奈国的金色的坚誓狮子的故事,《三宝绘》佛宝中,初次出现了主人公死去的故事。但故事中死去的并非人,而是狮子这一动物。有一个猎人看到金色的狮子听缘觉说法的样子,剃了头发和胡子,穿着黑色的衣服,扮成僧人的样子。狮子欢喜地靠近时,猎人用毒箭射死了狮子。被射中的狮子,怒吼着想要咬死和吃掉猎人,但它又想,如果杀了穿着袈裟的僧人模样的人,就等同于破坏了佛身,狮子只好苦苦地忍耐着。虽然内心对猎人非常厌恶,但是,杀食了僧人形象的人,就等于破坏了佛的告诫而生恶运,远离菩提。如此,“狮子念了‘愿自身亡,不以恶心向袈裟;愿自身亡,不以恶心向僧人’之后,就死去了。”猎人剥了狮子的皮,献给国王,王听了事情经过后非常悲伤,说:“我曾听智者言,如有动物的皮毛是金色的,那必定是菩萨。如今,(猎人)如此恶劣的奸计得逞,杀了菩萨。我要是给他官职和钱财,我和他就是同样心肠恶毒的人。”这样想着,国王把猎人杀了,把狮子供养起来。
第九个故事的主人公同样是动物,这次是鹿。有两头鹿王,有很多鹿跟随他们,由于国王的狩猎追赶,鹿都逃走,掉到了洞穴里,撞到岩石上失去了生命。这时,有一头长着五色角的鹿王忧伤地走来,与国王谈判。鹿王为了避免没有必要的杀生,提议由鹿王每天送一头鹿到国王的厨房去供国王享用。国王同意了。鹿王就开始流着泪,一个挨一个地对鹿说,活着的终有一死。鹿王劝说鹿念佛,放下对人类的怨恨。这天,轮到一头怀孕的母鹿要被送往国王的厨房,它恳求鹿王让它和别的鹿交换顺序。鹿王生气地没有同意,另一头鹿王听了这件事,提出让自己代替母鹿去死。听到这件事的国王大吃一惊,留下了悲伤的眼泪,为自己等同于畜生的行为后悔不已,认为鹿和人应该是平等的。国王发誓说此后不再食鹿肉的偈,并下令今后严惩狩猎的行为。这是鹿苑的起源故事。赌上性命的鹿王让国王痛改前非,鹿王也没有失去生命。
第十个故事就是雪山童子的故事,第十一个故事就是已经说过的萨埵王子的故事。第十二个故事说的是除了恳请的东西之外,恨不得把所有的财产都施舍出去的折波罗国的须太那太子的事。敌国的国王用八个穿着鹿皮,拄着拐杖,装扮成穷人的样子的人向太子乞求一头白象,太子给白象装上金鞍,把白象送给了这八位穷人。国王听了这件事后大惊,听从大臣的进谏,把太子流放到檀德山十二年。虽然国王曾对他说“随意使用”财产来布施,但太子如今因为受责罚,带着妻子和儿子、女儿一起离开了京城到檀德山去。
太子在檀德山见到一个道士,于是栖息山中学道。鸠留国的一位贫穷的老翁被“年轻的妻子”斥责,要找仆人供妻子差遣,于是老翁向太子恳求把两个孩子给他。太子趁妻子不在家的时候把孩子们给了老翁。妻子悲伤痛哭。这位美丽的妻子(于是想到一个办法)骗一个人,让他去求太子把妻子给他,太子就把妻子交给他。得到太子妻子的人走出去七步了,太子还是没有后悔之心。这时,帝释天现身,告诉太子妻子说这么做是为了试探太子的心。如果她有什么心愿,必能实现,太子妻子就说,希望在带走两个孩子的老翁的心里输入要卖掉他们的心思,让老翁向着太子的国家去。这样,孩子们不会挨饿,希望太子也能早日回到京城。另外,太子仍然只是一心“寻佛之道,普度众生,施舍诸物”。
帝释天引导老翁和两个孩子向着太子的国家走去,国王把两个孩子买了回来。知道太子的现状后,让人传话给太子说:“自从太子你走后,我与王后思念不已,悲伤难过,不食不寝,送年度月,形劣体衰,命不远矣。盼早日归来相见。”太子说,离十二年的期限还有一年,期限满了就回去。国王这次又写信来,称“太子为智慧深远之人,去京时可忍耐,回京时也可忍耐。若因怨恨我等不回京,我等将待君而久不能食。”太子读了来信之后,因“想起母后对他的疼爱”,决定回京城去。敌国的国王后悔自己派人骗取白象而让太子戴罪流放,遭受苦难,他决定归还白象。太子自此之后仍尽心布施,百姓富有,盗贼绝迹,监狱无存,敌国归顺,一片祥和。
最后是第十三个故事,说的是嘉夷罗国长者的孩子施无的事情。施无诚心诚意地照顾年迈失明的双亲。双亲虽然想到深山去修习佛道,但是一想到要与唯一的孩子道别,他们内心悲痛不已,最终还是没有去修行。施无得知父母的心愿,就劝说他们人生无常,应该入山修行。父母高兴地到了深山里,施无为他们盖了草庵,帮他们安顿好,照顾他们的生活。有一天,施无为了父母,穿着鹿皮衣去汲水,混入鹿群中,被国王的箭射中。国王听到施无冤屈的叫声,注意到“这是一个人”,国王哭泣着说:“我误杀孝子,其罪深重。悲哉,为了一点口腹之欲而犯下重罪。怎样才能让你活过来啊?”国王想把施无胸口的毒箭拔出来,却拔不出来。施无说,这不是国王的罪,而是自己过去的罪。不要惋惜我的身体,我只担心双目失明的父母,没有我,他们一天都活不下去。国王就发誓代替施无来照顾他的父母。施无回答道:“王真心实意照顾我的父母,我死而无憾矣。”施无告诉了国王父母居住的地方,然后带着对父母的牵挂去世了。
国王找到施无的父母,问他们,他们说:“一国有大王,我们有孝子。”因此他们可以安心生活。国王流着泪,把自己无意中杀死了孝子施无的事情说了出来。两位老人悲痛欲绝,如今唯一的孩子离世了,无依无靠。他们请国王带他们到施无去世的地方,他们也要随他一同离去。父母靠着施无的尸体,试着拔毒箭,母亲舔着孩子的伤口和毒,痛苦地要用自己的命来换孩子的命。父母祈祷说,孩子敬崇佛法,他的“孝之心”若是让上天知道,毒箭拔出来他就可以重生。如果孩子的孝心是不实的,自己的誓言是空话的话,那就一起死在这里,变成鹿吧。这时,“父母爱惜孩子的心”和“孩子孝敬父母的诚心”通过天神地祗传给了帝释天,帝释天现身,说:“这是诚心的孝子,我必助他重生。”于是帝释天用天上的灵药给施无洗身,拔下毒箭后,施无重生,父母也双目复明。国王又惊又喜,拜谢帝释天。国王愿倾尽国库的钱财也要一直供养两位老人和施无,但施无却劝国王牢记前世积德,今生成为国王,国王有国王的使命,爱怜百姓,人人守戒持律。施无还劝国王今后不要再打猎,以免杀生。国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命令国家此后供养那些像施无一样有双目失明的父母的孩子。
这个故事包含了这样的一个重要的因素,即被杀的主人公,由于父母的思念爱怜传达到天上而获得重生。《三宝记》缺乏萨埵王子从高山往下跳的情节,因此,是萨埵王子的死,而非雪山童子的死,与施无的死与再生形成对比,突出了对死亡的悔恨。
四、孝、舍身与死的描写
《三宝记》上卷第十一个故事萨埵与第十三个故事施无中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父母为孩子的命而悲伤,而祈祷。另一方面,第十个故事雪山童子则是“孤独者”,是没有家庭和父母的修行者。这是一个巨大的差异。
正如上一节介绍的那样,施无是一个“孝子”,这是一个重要的话题。《三宝记》的故事的后面有“过去的施无”是“吾之身”,即释迦的本生,施无的父母则是净饭王和摩耶夫人,即现在的释迦的父母,因此两个故事连接起来,故事的末尾有“吾如此早至佛位,是依父母恩,又依孝养力也。人有父母,不可不孝;世有贵道,不可不学。”强调了父母之恩和孝养的重要性。出云路修沿着这一思路,指出上卷第十一个故事与第十三个故事是“讲述孝的故事”。这些故事“是由具有讲述‘孝’的传统的故事构成的。”第十二个故事须大拿的文献来源《六度集经》中评价说“慈孝难齐”,《太子须大拿经》论述道:“说着‘于此留者,违父王命,非孝子也’的主人公,最后顺从父王的命令,做了‘孝子’该做的事。”至此,故事听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到了第十一个故事中的萨埵王子的故事时,需要再加探讨。出云路修说:“《三教指归》下的‘萨埵脱衣,长为虎食’被视为‘大孝’之举。”也就是说,在这个故事里,有“孝”的思想。
出云路修提到的《三教指归》中的萨埵故事的部分,在下卷的假名乞儿论中,不同于“某人”作为老师来教导常识性的“忠孝”论的是,假名乞儿从佛教的角度来进行反驳,作了一首颂,还作成了书来论述,如下面的一节中所论的内容。这一节提到了《金光明最胜王经》中的萨埵的故事,并论述了“孝”的思想。
“在此所作颂词,搁笔后沉吟良久,并作书曰:‘仆闻,致力于小孝,而大孝不匮。’是故,泰伯剃发永入夷族,萨埵脱衣甘为虎食。父母倒地,以致伤痛,亲戚呼天,悲叹不已。以此观之,损毁双亲遗体,致九族伤悲,谁复过此二子所为?正当告卿所言,不应再行不孝。如此,泰伯得至德之号,萨埵得大觉尊称。然若合此道,何故拘泥近局。罗卜救母于苦难,那舍救父于忧患,宁非大孝也,宁非善友也。(以下略)”(原文为汉文,日本古典文学大系的训读)
在儒教的伦理中,萨埵王子的舍身饲虎是典型的“不孝”。这是《三教指归》的议论的前提。《三宝绘》中的萨埵故事中的父母,身体发抖,哭泣着对为求自己觉悟而死的孩子说:“我年轻的孩子啊,先行离开了。我心无比悲伤啊。”最后归结为这句谚语所言的道理“先父母而去是不孝之举”。(《源平盛衰记》卷一一“旋风事”,有朋堂文库)
接着是第十二个故事,正如出云路修引用的那样,确实是在引文出处的《太子须大拿经》中说:
檀特山去叶波国六千余里。去国遂远。行在空泽中,大苦饥渴。忉利天王释即于旷泽中,化作城郭市里街道,伎乐衣披饮食。城中有人出迎太子,便可于此留止饮食以相娱乐。妃语太子,“行道甚极,可睱止此否。”太子言,“于此留者,违父王命,非孝子也。”
太子把自己的行为评定为“孝子”之举。然而这一连串的行为在《三宝绘》中简略地记述为:“此去国山,路途遥远。中途休息,恐有违王言,不息且去。”在言语表达上并没有出现“孝子”两个字。而且,在《三宝绘》中,父王后悔流放须大拿太子,让人传言请他回国时,太子以国王命他流放十二年为由拒绝提前回国。如果用太子自己的话“违背父王之命是为不孝”(前揭《太子须大拿经》的训读)来说的话,太子这样的行为正是不孝之举。
《三宝绘》传达出他的孝子形象的,是由于母亲。太子拒绝了一次之后,读了国王的来信,决定回国,但是《三宝绘》中说“太子读国王来信,想起对母后的依恋,遂出菴乘车,回首山峦,泪落如雨。”这里强调了对母亲的依恋是太子回国的主要原因。被认为是这个故事的出典的《太子须大拿经》中,《六度集经》中也没有。是《三宝绘》中独有的部分。据横田隆志的话,《三宝绘》中第十三个故事,即舔着孩子的伤口和毒疮,大叫着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救孩子的母亲的故事,第十一个故事,即“在梦里预感舍身饲虎的萨埵王子将死的母后”,还有第十二个故事,即“与把镇守国家的大象拱手送人而被流放的须大拿太子含泪告别的母后”等等,横田隆志说“上卷卷末都是一些关于母亲与孩子告别的故事”。因此上卷的文脉与上卷末尾所附的结语,前面引述过的“吾若早至佛位,是父母之恩,也是孝养之力”,在全书中,有意识地使书中的故事与孝行的主旨吻合。
雪山故事里没有出现父母的影子,没有想到双亲,甚至没有告诉双亲就凭着自己的信仰而无意中有了不孝之举的萨埵。还有,不顾父亲的心愿,仅仅怀着对母亲的依恋而在自己修行的“山”中留恋的须大拿太子,是为追求佛道而不孝的故事。然而,与“孝子”施无同样的,萨埵、须大拿两位王子的故事,终究是被《三宝绘》归入“父母之恩”与“孝养”的范畴内。
五、“孝”思想与不死的孩子
这些故事里有着东亚世界独特的佛典接受史。在印度的思想里,“孝”不存在,而在中国的思想里,“孝”与“恩”的思想深深扎根,在佛教思想传播和接受的过程中,印度与中国的这两种思想相互冲突,又相互融合。在此参考一下中村元和道端良秀的古典式的观点吧:
儒教的思想不用说是以孝为中心的道德纲目,但是在印度佛教的思想里,刚好没有和中国的“孝”思想同样的思想。查一查在汉译佛典出现“孝”的地方,就可以看出佛典原文中并没有与“孝”相当的字眼存在。所以这是中国的翻译者附加上去的。当然,在佛典中,与作为德目的“孝”相当的孝子故事是有的。不过说法则是比较冗长的“侍奉父母”“爱父母”。(中略)在佛典中,没有论述中国式的“孝”的道德的。中国的佛教徒束手无策之际,只能伪造了劝说孝行的典籍。于是作了《父母恩重经》一卷和《大报父母恩重经》一卷。这些典籍都是劝说父母生育之恩广大无边,人人应该孝顺父母。
中国是儒教的社会,可以说,中国的文化是孝的文化。在这样的孝的社会里,完全否定孝的思想的佛教思想要融入进去,这是出家的佛教。舍弃父母,舍弃妻子,从家族中逃开,离家出走。出家一事,是不奉养双亲、抛弃双亲的不孝行为,在还没有结婚,还是单身的情况下出家的话,没有留下继承家族血统的孩子,家族血脉断绝,是为大不孝。对于儒教来说,佛教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融合的,是无论如何也不得不否定的一种存在。
日本的情况如何呢?巴兹尔·霍尔·张伯伦注意到明治时代的日本“孝顺双亲是极东优先于其他所有道德的德目”。但是在《二十四孝》中记载的孝子故事里,孩子都是过分地“不辞辛劳地孝顺双亲的故事”。张伯伦讽刺道“沉默地看着孩子做出这样的牺牲而无动于衷的父母,未免太过冷酷”。
日本古代的律令社会理解和接受从中国输入的“孝”的思想多少有些辛苦。现在看看中国的孝子故事这一重要的传播媒介。在这些故事里“父母比孩子重要”(太宰治,后述)“都是些孩子们过分地不辞辛劳地孝顺双亲的故事”作为基调排列成书。但重要的事情是,即使孩子做出舍身的过激孝行,也不会死。可以参考与萨埵舍身饲虎的故事相似但实则不同的孝子谭杨香的故事。
杨香和父亲一起生活。有一天,杨香和父亲上山。忽然,他们遇到一只凶猛的老虎,杨香担心父亲命丧于虎,就想赶跑老虎,但是无能为力,这时,杨香祈求老天的保佑,“请把我的命交给老虎,救救父亲吧!”杨香心志坚定,不停祈祷,得到了老天的垂怜,凶猛的老虎虽然还想吃掉杨香父亲,但它只能夹着尾巴逃走了。杨香父子从老虎口中逃脱,安然无恙地回到家。此人正是因为孝顺之心深沉坚定,才会有这样的奇迹发生。
(御伽草子《二十四孝》,岩波文库)
二十四孝之二十「扼虎救父」
杨香与反复自我伤害和舍身的萨埵不同,杨香因为上天的保佑得以保命。所谓孝子,就是要赌上自己的性命,为双亲尽心尽力,但如果真的先于父母而亡,则无法孝顺父母,只会让父母悲伤欲绝。刚才提及的《三宝绘》上卷第十三个故事,在孩子的尸体前,边舔着孩子伤口的血边祈祷着“杀了我,让孩子活下去吧”的父母,“我的孩子是个孝子,奉佛守法,礼敬僧人。如果老天知晓其孝心,孩子身上的箭就请自动脱落,孩子身上的毒就请自动消除,那远去的魂魄就请回来,那消逝的生命就请复苏。如果孩子的孝心不是真的,那我所说的都毫无意义,就让那生命逝去,我们一同变成鹿吧。”这是从佛法僧三宝来说“孝子”,孝心感动帝释天,施无苏醒。
有一个极端的例子是,郭巨为救父母杀死孙子的故事。《今昔物语集》中的郭巨的故事典出《孝子传》,其中有佛教的因素,故事情节颇为有趣。郭巨为了减少伙食费的支出,供养老母,他向妻子提出要把独生子活埋。
“我孝顺之心坚定,他想‘为了奉养老母,把孩子埋了吧’。这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奉养老母亲。你不要觉得可惜和悲伤。”
但是在《今昔物语集》里,妻子哭诉着对孩子的思念。标榜众生平等,皆如佛子的佛教观点,尝试着写出不同的故事走向。但结局仍然是妻子有感丈夫“孝养之志”之深,听从了他的决定。
妻子听了丈夫的决定后忍不住哭了,泪如雨下地回答丈夫说:“人有爱子之心,正如佛陀也有爱自己的孩子罗睺罗之心。我渐渐老去,(幸而)膝下有子。哪怕只是把他从我怀抱中放开,我心也不堪伤悲。更别说把他埋在遥远的山里永不回来。虽然如此,你是孝养之意最深的人,如果我妨碍了你的孝行,老天也会惩罚我。所以,就请按你的意思来做吧。”
(《今昔物语集》卷九《震旦郭巨孝老母得黄金釜语第一》)
以上引用的段落,是原典《孝子传》所没有的,是《今昔物语集》独有的。听了妻子的话后,郭巨“有感于妻子的话,泫然欲泣。妻子悲悯孩子,而他手持锄头走向遥远的深山,仿佛已经把孩子埋在土里了,他一边哭一边挖土。”但是,当他挖到三尺深的时候,幸运地挖到了黄金釜,对母亲的义理和孝顺、佛教的理论之间的矛盾(得到了解决)。故事中的孩子当然没有死。(这个故事里)有几对颇为耐人寻味的矛盾存在(都因为挖到黄金釜而得以协调)。
六、投身?投子?——佛陀的妻和孩子
(一)《源氏物语》古注中描写的投子的母亲战后不久,太宰治在最后的短篇小说《樱桃》(1948)里反复提出这样的与时代思潮不同的说法:“我觉得,比孩子重要的,是父母亲。”(他的小说)以“比孩子重要的是双亲”作为结尾(新潮文库)。这句话和郭巨的故事相似,被并列在一起,四辻善成的《河海抄》(14世纪后半期)也将二者并列举例。
(或本善巧太子僻说,出自不本真本)
瞿夷太子自问自答,思考和明白了自己的身世。
《金光明经》曰尔时虎者,今瞿夷,是萨埵王子以身所饲之饿虎之事。《华严经》曰迦昆罗城有释迦女,名曰瞿夷(《法华文句》第十二曰:天台尺未曾有罗云是瞿夷子。〈文〉《疏记》第二曰:《妙药记》昔时瞿夷是今日耶轮。〈文〉)。耶轮多罗比丘之子罗睺罗尊者,佛出家之后经于六年诞生,大臣疑之,耶轮多罗抱儿放火投之,全不烧,是誓言也(此因缘出《悲花经》云云)。
(以下出自不本真本)瞿夷太子罗睺罗是佛出家六年后出生,因此被人质疑云云,太子自问而得悟,正如佛之子罗睺罗之事。
(玉上琢弥编《紫明抄·河海抄》角川书店)
前半部分是上述萨埵的注解。这一注解引用《金光明经》,但也有一点附加的解释,关于这一点,本文结尾处再做说明。在此以后半部分的佛说为主来谈一谈,释迦的妻子耶轮陀罗在释迦出家后六年,在释迦成佛的日子里,诞下一子罗睺罗。为此,大臣们怀疑她不伦。为了洗清这一嫌疑,耶轮陀罗“抱儿放火投之”。
文章训读说的是(耶轮陀罗)“抱着儿子,点燃火把,把孩子投到火里”。也就是说,作为母亲的耶轮陀罗抱着这一个孩子罗睺罗,点火,把他——“我的孩子”投到火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在此有必要略作分析说明。
被加上注释的部分是《源氏物语》匂兵部卿卷中的一节。但是河内本的本文写作“瞿夷”太子,但在通行的青表纸本里,出现了旁注太子之名“せんけう”(善巧?)这样的难以解读的文字。在暗示光源氏死去的云隐之后的匂兵部卿卷里出现了这一场景:光源氏去世之后的薰,思慕着未曾谋面的如幻影一样的生父光源氏,发出叹息之声。
如果再来重温一下青表纸本的故事梗概的话,薰“自幼心里就记得隐约听过一件事”,那就是对于自己的父亲是柏木这一传言,“常常感到疑虑不安”,“虽然长时间内心忐忑,但却没有一个可以问清楚的人”。而且又不能向母亲女三宫提问,“这成为了令他心中甚苦的事情”,薰只能闷闷不乐地不断问自己。薰任由自己在心里想着母亲和她昔日隐蔽的爱人,即自己的生父,发出了不可思议的自言自语:
这是怎样回事啊,什么样的因果,能产生如此的不安。善巧太子自我追问后得到的感悟,我似乎也得到了。
(青表纸本匂兵部卿卷该当部,《源氏物语大成》,加句读点)
最早的《源氏物语》的古注,即12世纪藤原伊行的《源氏释》,是为了避免在“せんけう(善巧?)”与“瞿夷太子”之间摇摆不定而在“太子”处加注释的吧?
似乎得到了太子追问自我之名而得的感悟。
七陀罗太子是释迦佛与耶罗陀罗之子罗睺罗尊者,蒙(“蒙”是字形相似的“出家”二字的误写吧?其他本子作“出家”)之后经六年诞生,大臣疑之,耶轮陀罗抱儿放火,入之,令不烧,是则誓言也。
(伊行《源氏释》冷泉家本,冷泉家时雨亭丛书)
上述的《源氏释》冷泉家本的注说全都加了假名,“抱儿放火入之令不烧”的汉文本文可以理解为“抱着儿子,放火点燃,把孩子放入火中,孩子也没有被烧”。“把孩子放入火中”的“孩子”,按照行文结构来看,是指“孩子”。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母亲把孩子投入火中。但是从难于解读的部分来说,《源氏释》每一种传本内部也有一些细微的差别,也有一定程度的对文本解释的摇摆不定。
大臣疑之,耶轮陀罗抱火全不烧。
(书陵部藏《源氏物语或抄物》,都立图书馆藏本同)
为洗清嫌疑,怀着身孕投火中,全不烧。(前田本)
为洗清嫌疑,怀着身孕投于火中,全不烧。(吉川家本)
上述的引文是说耶轮陀罗将“其”(孩子=罗睺罗)投入火中,但孩子没被烧。
“令”(冷泉家本)与“全”(以下称书陵部本)类似文字部分虽有意思相反的,书写假名的传本也是采用“完全”=“全”的翻译方式。意思应该就是“完全没有被烧”。另外,书写假名的传本中,“抱其”“抱儿”的文字表述,与“抱儿”(冷泉家本)的“抱”相对的地方写作“孕育”,这是值得注意的一点,因为这样可以理解为母亲肚子里怀着孩子就投身火中。后面将要提到的《原中最秘抄》,则用了意指怀胎的“怀”这个字。这里虽然用“抱”比较恰当,母亲怀着孩子就跳到火里,这一点不难读出来,与后面要谈到的文献典籍“天台”有关。
继承了这一解释的藤原定家的《奥入》(成书于13世纪前半期)也似乎稍感疑惑。定家自笔本的解释如下:
伊行
似乎得到了太子追问自我之名而得的感悟。
七陀太子是释迦佛也。耶轮陀罗之子罗睺罗尊者,佛出家后经六年诞生。仍大臣等疑之。耶轮陀罗抱儿放入火,全不烧。(此文心不审,不叶欤,可寻)
(日本古典文学影印丛刊,附句读点。括号里的部分为头注)
《奥入》写着“伊行”,表明引用《源氏释》,但“耶轮陀罗之子罗睺罗……全不烧”这一段加了头注,写着这段文字令人怀疑,值得探寻。这部分与冷泉家本《源氏释》接近,今并列如下:
耶轮陀罗抱儿放火入之令不烧。(《源氏释》冷泉家本)
耶轮陀罗抱儿投入火,全不烧。(自笔本《奥入》)
耶轮陀罗抱子投入火。太子不烧。(群书类从本《奥入》)
自笔本《奥入》的本文为汉文,意思是说把孩子投入火中,还是说抱着孩子,自己也跳入火中呢?意思不明确。在和文中,承接上一句抱着儿子,其意思恐怕是(把孩子)投入火中。群书类从本中“全”这个字用“太子”来代替(也许是误读),母亲把孩子投入火中,只是孩子没事,这样的理解清楚明了。
关于那位把佛陀的孩子投入火中的母亲,除了可以如此从《源氏物语》的注解出发做出解释之外,还可以从本章开头提到的《河海抄》里找到直接的解说。这些解说如下,其中包含了天台的佛教思想。
他独自喃喃自语,似乎得到了太子追问自我之名而得的感悟。
瞿夷太子者,罗睺罗也,天台云,昔时瞿夷是今日耶轮陀罗、悉达太子者释迦如来也,耶轮陀罗之子罗睺罗尊者,佛出家之后,经六年诞生,大臣疑之,耶轮陀罗抱儿投火入之,全不烧,是则誓言也(此事在悲花经)。
(《紫明抄》,玉上编《紫明抄·河海抄》加了句读标点)
他独自喃喃自语,似乎得到了太子追问自我之名而得的感悟。
法华文句第二云(天台释)未曾有罗去(云为误,指罗睺罗)是瞿夷太子。
同疏记第二云(妙乐记)昔时瞿夷是今日耶轮,今日之瞿夷乃是天女,耶轮多罗之子罗睺尊者。佛出家之后经六年而诞生,大臣等疑之,耶轮多罗怀子投火全不烧。
(《原中最秘抄》历博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贵重典籍丛书的本文加了句读标点)
耶轮陀罗的行为在《紫明抄》中是“抱儿投火入之”。确是把“之”作为“投”的宾语,也就是说,耶轮陀罗抱着儿子,把他投到火里。另一方面,《原中最秘抄》说是“怀子投火”,“投火”这一熟语则包含了“跳入火中”和“投入火中”两种解释,如此就难以确定到底是哪种意思。从上述《源氏物语》的注释的传统的文脉看来,可以理解为“投儿入火”。
(二)“天台”说所揭示的母与子的投身然而,这样理解《源氏》古注,总感觉在哪里有误解。确认《紫明抄》提到这一逸事的文献来源“天台”的话,疑问就可以解释清楚。其文献来源是天台三大部的《法华文句》及其注疏《法华文句记》的注说。《法华文句》是这样描述罗睺罗出生的因缘的。
太子求出家,父王不许。殷勤不已,王言:“若汝有子,听汝出家。”菩萨指指妃腹,“却后六年,汝当生男。”(中略)佛出家后耶轮有孕,诸释咸瞋,“何因有此,欲治欲杀。”恶声盈路,宝女劬昆罗证之小差。(耶轮陀罗)因焚火坑,发大誓愿:“我若为非,子母俱灭。若真遗体,天当为证。”因抱子投坑,坑变为池,莲花捧体,王及国人,始复不疑。(下略)
(《妙法莲华经文句》卷第二上)
释迦(“太子”、“菩萨”)多次劝说不肯让他出家的父王,终于得到父王让他出家的话,但有个条件是他必须有个孩子。释迦用手指指着妃子的腹部,说:“六年后你必产下一子。”佛出家后,耶轮陀罗怀孕。于是释迦族人发怒了,为何你没有丈夫却怀孕了?释迦族人骂着要杀掉耶轮陀罗。耶轮陀罗就发誓,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抱子投坑”,跳入熊熊燃烧的火坑里。火坑变为水池,水池中的莲花抱着他们的身体。誓言中说“子母俱……”,因此她是抱着孩子一起投入火中的。虽然孩子已出生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但这段文字的注释并没有说孩子出生的事情。刚才提到的《源氏》古注说“怀着孩子”,也就是耶轮陀罗怀着孕跳入火中,这样的误解,也许正是因为《妙法莲华经文句》中并没有写孩子出生的事情。
《法华文句》引用了《河海抄》等的注释,围绕着瞿夷的事情,有以下的解说:
“罗睺罗母耶轮陀罗”者(中略)《十二游经》出三夫人。第一瞿夷,第二耶轮,第三鹿野。《未曾有》及《瑞应》皆云,罗睺是瞿夷子。“涅槃”及“法华”皆云,是耶轮子。二义云何通。或可彼经举大母,此处举所生。《释论》瞿夷昆陀是宝女不孕,即是瞿夷。此翻明女。故知定是耶轮子也。(中略)《悲花》云,“宝藏佛所,誓愿为妻耳。”
(《妙法莲华经文句》卷第二上)
《法华文句记》对此做了如下的注疏。注疏中划线的部分是《原中最秘抄》与《河海抄》引用的部分。这里补充说明,罗云=罗睺罗的“生”诞之“夜”。
释“罗睺罗”因缘中(中略)准《杂宝藏经》,罗云是佛得道夜生。以罗云六年在胎,若佛十九出家,乃成二十四得道。若三十成道,乃成二十五出家。不同见别不须和会。乃至诸释起谤及息谤等,具在彼经事不可具。《未曾有经》复甚委悉。“宝女等”者,瞿昆罗云:“我常与耶轮进止共具,未曾有过。”言“宝女”者,是天种不孕。佛不出家当为轮王,天送宝女以为侍者。或云是罗刹女。如天帝释亦妻修罗女。《大论》十九云:“耶轮陀罗,菩萨出家时自觉有孕。菩萨六年苦行,故怀孕亦六年。乃令诸释有疑。因佛还国,罗云以一器百味饮食及欢喜丸以上于佛,佛变五百罗汉与佛不殊。罗云送食直至佛所,诸比丘空钵而坐。”(中略)问,文中何故不云瞿夷,但云耶轮。答,昔时瞿夷是今日耶轮。今日瞿夷乃是天女故。
(唐天台沙门湛然述《法华文句记》卷第二上)
这件事情,在上述引文中也提到的《杂宝藏经》里也有,《杂宝藏经》的记载更明确。这里引用的是日本常用的道世《法苑珠林》中的“又《杂宝藏经》云”的本文(同书第四十七惩过篇第四十六)。
佛出家当夜,耶轮陀罗怀上了佛之子罗睺罗。出家六年后罗睺罗出生,耶轮陀罗被宫中的女官激烈地责骂为“怪哉大恶耶轮陀罗”,名为电光的姨母也怀疑其不贞。这是一族的耻辱,你生的到底是谁的孩子?(此生小儿甚为非时,从谁而得,辱我种族不护恶名)这一谣言也传到了父王处,王大怒(王闻是语,倍增忧恼。发声大哭,扬声大唤。怪哉,丑辱,我子出家已经六年,云何今日而方生子)这一愤怒在释迦家族里扩散开来。耶轮陀罗抱着孩子坚定地站在那里,请求父王的宽恕。释迦一族的人纷纷责骂耶轮陀罗,要她说出这到底是谁的孩子。王说悉达太子在家时已无五欲,激烈地责备耶轮陀罗尽是谎言(“我子悉达本在家时,闻有五欲,耳尚不听。实是谄曲非正直法”)。国王与释迦族人商量着怎样处死耶轮陀罗,释迦族人就出了个主意,说挖一个火坑,把母子扔到火坑里,把他们烧个干净。然后,他们在坑里堆满了祛陀罗木,点火燃烧。为何无辜的我们要遭受这样的冤屈呢?恐惧而孤立无援的耶轮陀罗发出孩子真的是释迦的孩子的誓言,抱着孩子一起跳到火里。
……时耶轮见火,方大惊怖。譬如野鹿独在围中四向顾望无可恃怙。耶轮自责,既自无罪受斯祸患。遍观诸释无救己者。抱儿叹念,菩萨言,汝有慈悲怜悯切,天龙鬼神咸敬于汝。今我母子薄于祐助无过受苦。云何菩萨不见留意。何故不救我之母子今日危厄。即时向佛一心敬礼,复拜诸释合掌向火。我此儿者实不从他而有,此子若实不从他而有,此子若实不虚六年在我胎者,火当消灭,终不烧害我之母子。作是语已,即入火中。而此火坑变为水池,自见己身处莲华上。都无恐怖,颜色和悦。合掌向诸释言,若我虚妄,应即燋死。以今此儿实菩萨子以我实语得免火患。有诸释言,视其形相不惊不畏。而此火坑变为清池,以此验之知其无过。
(《法苑珠林》所引)
这与《法华文句》中的“投身”的文脉“我若为非,子母俱灭。若真遗体,天当为证。因抱子投坑”并无矛盾。“投”与投身同义。可以确定其意思是母亲抱着孩子,自己和孩子一起跳到火坑里。
《原中最秘抄》的编者行阿把《紫明抄》中含义模棱两可的“天台”的引文的文献来源追溯到《法华文句》和《法华文句记》,并解释其意思为“怀子投火全不烧”,接近原文“抱子投坑”。但是,至此,仍未把文献来源追溯到《杂宝藏经》。为此,参考了《原中最秘抄》的《河海抄》也说文献来源是《法华文句》和《法华文句记》,同时引用《紫明抄》的上下文,最终回到“抱儿放火投之”这句话。
《法华文句》的原文“抱子投坑,坑变为池,莲华捧体”较为简练,但也容易引起误解,但它与《河海抄》几乎在同一个时代写成,成书于天台僧人之手的《教儿传》则用了“怀”这个字,毫无问题地把这个故事叙述了一遍。但二者对这件事的看法应该是不同的。
又或义云,构大坑投入亲子共烧失,是寻常义也。皆同此义,则掘穴积薪付火。耶轮陀罗云,乍怀投入猛火中。盛火忽变,成莲池。是王宫皆信受罗云养育(见龙树/智论)
(金刚寺本《教儿传》日本应永二八年(1421)书写,日本永德三年(1383)写本的批注,附句读标点)
如此,至《河海抄》,有两个偏见就浮现了出来。其一是其在《源氏物语》注释史中的前后文关系。被怀疑不贞的母亲,把孩子扔到火坑里证明自己的贞洁,这一普遍的理解,让不知道生父到底是谁的薰在面对母亲女三宫时产生了孤独的感觉,对于薰来说,这个故事尤其意味深长。而且,失去了父亲柏木的薰,想象被另一个父亲光源氏拥抱的情景,其情景被描画出来(以德川美术馆藏《源氏物语绘卷》中重画的柏木的画像为中心),柏木的心理不难理解。
另一个偏见是前文所讲的“比起孩子来,父母更重要”这一孝子故事的脉络。为了父母牺牲孩子,孩子不会真的死去,这个孝子故事的框架融入了日本的文化,而这个孝子故事框架是在日本的东亚文化里产生的。把抱着孩子投身火坑的耶轮陀罗这一段文字解读为一个母亲抱着孩子跳入火坑,源氏学长久以来继承了这一解读,原因在于日本长期受到孝子传的熏陶。但是,从汉文误读的情况来看,这一现象怎么说都是“极东”的产物。
七、《金光明最胜王经》中的虎与义母
如刚才所言,《河海抄》中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在《河海抄》之前的源氏注释书所未提及的,即对《金光明经》的注意。《河海抄》中有注释说:“金光明经曰:尔时虎者今瞿夷是萨埵王子以身饲虎之事。”云无识译《金光明经》卷四·流水长者子品第十六末尾部分引用。这是在故事之后佛陀对阿难说的偈中的一节,是经的世界的本生与释迦的现在连结在一起的部分。原文如下:
汝今当知,尔时王子,摩诃萨埵,舍身饲虎,今我身是。尔时大王,摩诃罗陀,于今父王,轮头檀是。尔时王妃,今摩耶是。第一王子,今弥勒是。第二王子,今调达是。尔时虎者,今瞿夷是。时虎七子,今五比丘,及舍利弗,目犍连是。
而且,在这里有重要的不同的翻译。义净译《金光明最胜王经》接连翻译这几句:“往时萨埵者,即我牟尼是。勿生于异念。王是父净饭,太子谓慈氏,次曼殊室利。虎是大世主,五儿五苾刍。一是大目连,一是舍利子。”义净的翻译是:“王子是释尊本人,大车王是净饭王,大夫人是耶摩夫人,两位兄长二王子是弥勒与文殊,母虎是大世主(摩诃波阇波堤),虎的五儿是五比丘,两个儿子是目连和舍利弗。”(前揭佐伯解说)
《河海抄》所引之虎,云无识译《金光明经》中说是佛陀之妻耶轮陀罗的轮回转生,义净译《金光明最胜王经》中的虎是释迦敬爱的义母摩诃波阇波堤的轮回转生。释迦为未来的妻子,又或者说未来的义母的来世的成佛赌上了前生,投身于虎,被虎吞食。
这里的“虎”是妻子还是义母?葵上、藤壶、女三宫……把佛教故事融入其中,这是《源氏物语》研究的一个重要话题,无论是哪个“虎”,都可看出太子把自己的全身心和自己的未来“投射”出来。《河海抄》的旨意并没什么特别,但因佛教故事的融汇而令笔者深感有趣,并且印象深刻。
(译者:李杰玲 海南师范大学,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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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载《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2024年第3期。因微信平台限制,注释及参考文献从略。如需查阅或引用,请点击文章左下角“阅读原文”或扫描下方二维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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